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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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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 “二少爺,您怎麽站在這兒?”

劉阿四十分不合時宜地喊了一句,他來給楊慕初送文件,恰好撞見楊慕次鬼鬼祟祟地躲在書房門口。這一聲驚呼不但嚇了楊慕次一跳,也驚醒了書房中正愉快交談的兩人。

楊慕初一個箭步沖上去,拉開了門,擡眼便看見楊慕次滿含慍怒的臉。

“糟糕!”他暗叫不好,若是剛才和少爺的對話全被阿次聽去……楊慕初來不及懊悔,看阿次的臉色,他定然是全部聽見了。

走廊上的劉阿四不知道發生了什麽,看見楊慕初出來,想把文件交給他,偏偏楊慕次一堵山似的擋在他身前,劉阿四尷尬地佇立在原地,像一根柱子。

“咳咳……”楊慕初掩飾性地咳了一聲,擠出笑來對阿次說:“你怎麽站在這裏,找我有事?”

“剛才有,現在沒了。”

楊慕次拋下硬邦邦地一句話,轉身就走。

“阿次!”楊慕初急急忙忙叫了一聲,回答他的是一個越走越快的背影。楊慕初見弟弟走了,只好轉過身來,和顏悅色地對阿四說:“你也有事?現在還有嗎?”

劉阿四戰戰兢兢地把手中的文件遞過去,“老板,這是商會送來的文件。”

“哦。”楊慕初接過來,略略瞅了一眼,又給他塞回去,“你先看著辦吧。”

劉阿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,揣著老板塞回來的文件,心道:今天這是怎麽了?

“怎麽了?阿初?”

榮升喊了一句,楊慕初走進去,笑道:“一些小事情,您不必操心。少爺今天剛到,舟車勞頓,還是早點休息吧。我已經吩咐他們收拾好了客房,您去看看合不合心意?”

榮升站起來長舒了一口氣,“你準備的,能不合我的心意嗎?我先去休息,你忙你的吧!”

眼見榮升回房,楊慕初猶如得了赦令一般,腳下生風地向阿次的臥室走去,他想起自己那句“敬謝不敏”就一陣頭疼,那小混蛋不至於當真吧?

楊慕次氣沖沖地回房,反鎖了房門,斜倚在床上擦他的槍,閃爍著烏亮光澤的貝雷塔92F,楊慕初送他的新槍,火力兇猛,性能安全,精巧便攜。楊慕次“吧嗒”一聲取出彈夾,一顆顆掏出子彈扔在床頭櫃上,又把彈夾裝了回去。楊慕次心裏念著他哥那句“敬謝不敏”,惡狠狠地端起槍,對著墻上全家福照片裏楊慕初的頭像猛扣扳機。

“阿次!”

楊慕初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來,楊慕次不理會,繼續扣扳機。

“阿次,開門!”

聲音明顯弱了下來,楊慕初敲了敲門,見裏面的人無動於衷,只好懇切地又叫了一聲。

“阿次,出來吃飯了!”

楊慕次正在扣扳機的手頓了頓,他低頭看了一眼手上的表,根本不是飯點嘛,這種蹩腳的理由虧他想得出來!楊慕次彎了彎手指繼續扣扳機,無視門外的某人的大呼小叫。

“阿次,你再不開門我就踹了啊?”

楊慕初左思右想的,終於憋出了一句自覺頗有威懾力的話。他話音剛落,屋裏傳來一聲嗤笑,外加一句應答:“你倒是踹一個我看看!”

楊慕初低頭瞅了瞅自己新買的皮鞋,伸手彈了彈門板,紅木實心,結實地很。他躊躇了一下,掂量掂量自己的身手,還是放棄了踹門的舉動。屋裏的楊慕次聽著門外的動靜,忽然發覺外面已經沒了聲息。楊慕次覺得不對勁,騰地一下跳下床準備去看個究竟,剛走到門口,“哢嚓”一下,門自己就開了。

楊慕初捏著備用鑰匙走進來,正好撞見楊慕次鐵青著臉站在門口,手裏端著一把槍。他看見黑烏烏的槍口對著自己,頓時嚇了一跳,“阿次,你要幹什麽?”

“沒有子彈,不用緊張!”

“你!”楊慕初的火氣從胸口湧到了臉上,“我說沒說過,你要是再拿槍對著我,我就——”

“你就怎麽樣?反正你都敬謝不敏了,不認我這個弟弟?正好,我樂得自在!”

楊慕次理直氣壯地,火氣比他哥還大。楊慕初暗暗叫苦,果然還是那一番話惹的禍。不過今天的阿次也著實反常,他不知道事有前因,楊慕次本來就憋了八成的火,現在燃燒得十足十了。

“我什麽時候說不要你這個弟弟了?”楊慕初揉揉自己的眉毛,耐著性子問。

“你在英國留學的時候,跟那個什麽威廉說的!”

楊慕初哭笑不得,敢情他就記得這一茬兒了,小混蛋的腦子一向挺好使的,這會兒怎麽這麽不開竅?

“我那不是開玩笑嘛?再說了,那時候我們兩個還沒相認呢,要是我知道有你這麽一個聰明能幹、英俊瀟灑的弟弟,我捂著藏著還來不及,哪能不要呢?”

“聰明能幹、英俊瀟灑?那不是你給自己的定位嗎?你少用來說我!”

“我們兩個不是兄弟嗎?做哥哥的優秀,弟弟也差不到哪去!”

楊慕次陰陰一笑,坐回床頭,繼續擦他的槍。

“哎,阿次,這槍好用嗎?”

“好用,貝雷塔92F,世界頂尖水平,怎麽不好用?就是一把太少,真要打鬥起來,不夠我使的。”楊慕次倚著床背,幽幽地說。

“那我派人去德國,再給你定制一把。”

楊慕次沒說話,也沒擡頭。楊慕初急了,“你在跟我賭氣?”

楊慕次像什麽都沒聽見,“不敢。”

楊慕初長嘆,“那你跟我下去吃飯?”

楊慕次搖頭,“不吃。”

楊慕初覺得弟弟實在是難伺候,他分明是給自己養了一個祖宗在家裏,“阿次,從前的玩笑話,不用當真吧?今天少爺來做客,有什麽事我們明天說,成嗎?”

楊慕初再遲鈍,也覺察到了弟弟生氣,絕不是因為自己一句“敬謝不敏”,阿次從來懂事,絕不會為了一句話置氣。

楊慕次頭也不擡,“不成。”

惜字如金啊!楊慕初揉揉自己的太陽穴,試探道:“阿次,哥對你不錯吧?”

他不提還好,一句話生生激起了楊慕次的前仇今恨,阿次咬牙切齒,恨恨地道:“是不錯,你忘了你騙我的三百萬!”

“我還你。”

“你動不動就訓我,什麽長兄如父上下尊卑,陳芝麻爛谷子的腔調!”

“以後不訓了。”

“你還拿藤條打我!”

“再也不打了。”

楊慕次仔仔細細把坐在面前的人看了一遍,是他哥沒錯啊,可是這話說得,一點都不像楊慕初的風格。

“大哥?”

“嗯?”

“我和你說的,都是認真的。”

“我和你說的,都是開玩笑的。”

混蛋!果然是楊慕初!陰險狡詐,我就知道,不能相信你!楊慕次一肚子火氣無從發洩,手一甩,就把那只世界頂尖水平的手槍扔了出去。

“啪”地一聲,槍落在了地上。

“你出去!”楊慕次朝著他哥吼叫。

“這是我家!”十足的無賴架勢。

“那我走!”

楊慕次跳下床,拔腳就向外走,身後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,“這也是你家!”

楊慕次回頭,冷笑,“我家?我家來了客人,你不就想法設法地把我往外趕嗎?”

楊慕初終於明白癥結所在了,他走過去拉住楊慕次,“我怕你心結尚存,觸景傷情。阿次,上次榮少來,你說他的神情,有時很像榮華。我知道你忘不了榮華,但是我希望,你要早日走出來。”

楊慕次一時怔在原地,竟不知道說什麽好。榮升,榮華……往事一幕幕從眼前飛馳而過,原本以為清晰的容顏,漸漸模糊不見。

“大哥,我知道。”

楊慕初撿起地上的槍塞給他,“就算再定制一把槍,也要等些時候。現在摔壞了,可就真沒了。”

他這麽溫聲細語地,楊慕次本來呼之欲出的火氣又憋了回去。“大哥,我需要時間。”

“你也需要機會,阿次,別怪我沒提醒你,曉江是個好姑娘。”

“你多給我幾張舞票,我就多幾次機會,就是不知道楊老板舍不舍得?”

房間裏柔和的燈光下,楊慕次和楊慕初映在地上的影子染在一起。楊慕初輕笑:“對於你,哪裏有舍不得這一說?阿次,不生氣了?”

“你從來都沒跟我說,你想將部分產業轉移到香港去。大哥,我們之間的骨肉親情,比不上你和榮少爺嗎?”

楊慕初楞住了,他知道自己和榮少最後一番話,又令阿次多心了。因為失而覆得,所以過於敏感。楊慕初想,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。

“阿次,你想太多了。榮少於我,不僅僅是一個親人的角色,他更像是一位導師,在我迷茫的時候,我需要有一個人來給我指引方向。”

楊慕次深吸了一口氣,“我懂了,大哥,你們做兄弟的時間比咱長的多。”

“阿次.....”

“沒別的意思,我就是說事實。”

楊慕初心裏百味陳雜,分離後再次相遇的親骨肉,有些話他們從來不願,也不忍說出來。他走過去,摟住弟弟寬厚的肩膀,

“自從我知道有你的存在,有個和我血濃於水的弟弟。我的生活就和以前完全不同了。你單刀赴會死亡之約的時候,命懸一線的時候,對我是怎樣的折磨你能想象麽?我怎麽會不要這個弟弟呢?怎麽會不喜歡呢?我是太喜歡了,喜歡得都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了!在關系到你的事上事事斟酌,唯恐你再有閃失……”

楊慕初說的動情,阿次心裏的怒火漸漸地消融不見。

“我懂了,大哥。你不用擔心我的想法,我是你弟弟,無論你做出什麽選擇,我會盡我所能地支持你,保護你。”

阿初方才說到動情處,這會兒執拗的弟弟突然變得溫順起來,心裏一暖,調侃道:“你好像搶了我的臺詞嘛!哥哥保護弟弟才是天經地義吧?古人雲,長兄如父。”

“說什麽長兄如父,一點都不友愛,嚴於律人寬以待己,簡直是j□jj□j的典範!”

楊慕次嘴裏嘀咕著,但眼睛時不時瞅瞅大哥。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心裏居然還是怕的,怕這個身手體力都不如自己的大哥。難道一朝做了弟弟,就一輩子是認栽的命啊?

可是,出乎意料,一向嘴上不服輸的楊慕初此時是一臉寵溺的笑,“對嘛,這才像弟弟,有什麽抱怨就說出來,別悶著。反正你知道我對你也沒轍,我就你這麽一個親弟弟。”

阿次聽了這話,突然不知道說什麽好了,之前的怨氣,對大哥的不滿,對做弟弟的委屈,瞬間被扔到九霄雲外了。沈默片刻,阿次由衷地對大哥說到:“那你心裏有什麽話,也要坦率跟我說。就像今天你跟榮少一樣!你們是兄弟,我們也是!你要把我當做兄弟!從心底裏!”阿次憋了許久的心裏話,今天像竹筒倒豆子一樣都傾瀉而出,

“別什麽都瞞著我!你肯跟別人說的,也要對我說!這才是兄弟!”不知怎麽的,阿次的話最後都摻著淡淡的哽咽聲了。

楊慕初心裏一陣陣地被阿次的話震顫著,他聰明一世,自以為萬事做的周全,可唯獨沒想到弟弟對自己的做法有這麽大意見,真是做哥哥的時間不長,還需努力啊。阿初一面自嘲,一面答應著委屈的弟弟:

“好!我知道。我以後不瞞你。”

“以後別總動不動拿大哥的名頭壓人。”

“好,以後不會。”阿初溫和地答應,很想伸手摸摸阿次的頭。

“別總找借口實行家法。”

“好。”阿初笑著,這個小東西一旦領悟了做弟弟能撒嬌的真諦,就開始大用特用了。

楊慕次一臉吊詭的笑容,指著墻上的掛鐘說:“到飯點了啊,你還不下樓,陪你的人生導師吃飯去?”

楊慕初挑眉笑道:“你不去?”

“我不去,他規矩多。”

楊慕初現在越發覺得弟弟得罪不起,他討好地笑笑:“那我叫他們準備幾樣你喜歡吃的菜,送到你的房間,可以嗎?”

“嗯。”楊慕次點頭,頗為得意,想想又不甘心,決定得寸進尺,“你親自下廚。”

看見楊慕初再次點頭表示同意,阿次這才驕傲地想,他總算也找回場子來了,這一局,小勝。

無責任惡搞番外

? 1961年,夏,英格蘭,劍河畔。

熹微的陽光灑在寧靜的河水上,劍橋的學生三五成群地走過,年輕人獨有的朝氣散發出一種出眾的魅力,楊慕次艷羨地看著他們的背影,挽著俞曉江的胳膊自言自語:“年輕人啊!”

已到天命之年的俞曉江依然優雅端莊,聽到楊慕次的話,她啞然失笑:“阿次,你真的覺得自己老了嗎?”

“難道不是?”

夫妻多年,楊慕次和俞曉江的默契已然到了心心相印的地步,一個眼神,他便知她心中所想。

“孩子們都大了啊!”

又是一聲感嘆,楊慕次擡頭註視著不時走過的學生,似是在尋找自己在劍橋大學讀書的女兒的身影。

俞曉江的聲音如同劍河流水一般清和,“大哥昨天還在說你精力過剩呢,這麽快就說自己老了,當心被大哥聽見。”

“這麽多年了,你們也不知道換一個詞語。”

“誰讓你沒事非要跟愛中愛華一起胡鬧呢,跑去叢林露營,明知道大哥最寶貝你,還要折騰你那條腿,越活越像個孩子,舊傷覆發,也不知道疼的是誰……”

上了年紀的女人總是愛嘮叨的,即使是俞曉江,也難以避免。沒有刀光劍影的生活,這些家長裏短,是消磨時光的唯一方式。從中國到美國,再到英倫,漫長的時間讓他們忘記了從前那些特殊的生涯,難得的溫馨,俞曉江覺得自己的心柔軟地如同少時穿過的蘇州錦緞,家庭,兒女,阿次,她願意就此沈醉,從此放下。

前塵往事,一幕一傷,俞曉江轉頭去看阿次,忽然發現楊慕次的目光牢牢地定格在了前方。

一個穿著黑色西服的男人正在他們身前不遠處,好奇地打量著楊慕次。

俞曉江輕聲問:“阿次,你的朋友?”

楊慕次卻搖頭,“我在英國沒有朋友。”

聽聞此言,俞曉江了然於心,“那就是認錯人了。”

黑衣男子已經走了過來,對著楊慕次伸出了手,友好地笑笑:“阿初,我們很多年不見了。”

果然是認錯人了,楊慕次苦笑,“先生,您認錯人了,我不是楊慕初,他是我的孿生哥哥。”

“啊?”

那人一怔,眼神中閃過疑惑,“哥哥?”

“是的。”楊慕次耐著性子又解釋了一遍:“楊慕初是我的哥哥。”

那人楞了楞,猶疑著道:“你哥哥,他還好嗎?”

楊慕次覺得他的態度很奇怪,沒有回答他,反問道:“先生,您認識我哥哥?”

“我、我——”那人面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神色,道:“我曾經是他在醫學院的同學,請你替我向他問好吧。”

楊慕次微笑著點頭,“好的,請問您尊姓大名。”

“我叫金鷹。”

不知怎麽,楊慕次覺得他說話時有些尷尬,但是他無意揭穿,只是又點了點頭,“好的,我會幫您帶到。”

楊家離劍橋大學不遠,楊慕次和俞曉江散步回到家時,夕陽剛剛墜下去,天際尚留著一抹晚霞,瑰麗的色彩鋪滿了半壁天空。兩人信步走進楊家的莊園裏,正好遇見楊慕初在花園裏澆花。

“大哥!”

楊慕次打了聲招呼,眉目間猶帶著興奮而疑惑的神采。楊慕初看著他,歲月給二人添上了不同的痕跡,人至暮年的孿生兄弟,雖然面目依舊肖似,細看時,卻能看出許多的不同來。

楊慕初依舊優雅從容,歲月洗滌了前半生命運強行賦予他的狠辣決絕,只剩了一重如今的謙和與恬淡。楊慕初非常習慣於在他生命中發生的各種轉變,而他身邊的人卻遺憾,那個神一般的人消失了……只有楊慕次不這樣認為,如今的楊愛中與楊愛華,宛然當年的他們。楊家的孩子,沒人逃得過老天的磨難。

“回來了?”

很平常的一句問話,楊慕次看了看周圍,微笑道:“怎麽不見愛中和愛華?他們今天沒有陪你澆花?”

風信子的葉子在晚風中搖曳不定,颯颯的響聲,如同鄉間的交響曲,喃喃地訴說著一段古老的故事。楊慕初沒有來得及回答,一個不悅的聲音就在身後響起:“阿次!你別問他!”

和雅淑的語調高了幾分,楊慕次便猜到她心中的氣有幾分,聯想到前幾天發生的事情,擔心地問:“嫂子,怎麽了?”

“愛中和愛華兩個人,都被你大哥發配回美國了!”

楊慕初手持噴壺,悠悠然灑出水,“美國的生意總要人打理的,他們兩個不去,難道要我去?”

楊慕次氣惱:“大哥,孩子們才剛回來!”

“那又怎麽樣?”

時隔多年,楊慕次懊惱地發現,自己依然說不過哥哥,“你對孩子們也太嚴厲了,這種流方式的培養方式,和熬鷹有什麽區別?”

“想要成為雄鷹展翅高飛,必須經過重重磨練,阿次,我們兩個,誰不是這麽走過來的?”

“你……”

俞曉江見兩人又要起爭執,急忙打圓場,“對了,大哥,說到熬鷹,我想起了一件事,今天我和阿次遇到了一個人,說是你的老同學。”

“誰?”楊慕次奇道,他的老同學,多少年物是人非,他早以為楊慕初三個字已經被人所遺忘了。

“他說他叫金鷹。”

楊慕初頭腦中的思緒像是被人剝離了一般,“金鷹?金鷹?”這個名字仿佛很熟悉,卻又很陌生。他嘴中咀嚼著這兩個字,陳年往事排山倒海般湧來,在記憶深處,似乎是有那麽一個人……楊慕初的嘴角漸漸溢出了一抹古怪的微笑。

那笑容看在周圍三個人的眼裏,竟是那麽熟悉,狡猾慧黠,狂放肆意,多少年前,風起雲湧的大上海,這是楊慕初的笑容,就是這樣的笑容,成就了黃浦江的一代傳奇。

楊慕次不由好奇心起,大哥究竟想起了什麽?

“大哥,那人讓我替他向你問好。”

“是嗎?”楊慕初點點頭,“真難得……”他放下噴壺,轉身向屋裏走去。楊慕次拽了拽俞曉江的胳膊,兩人都跟了進去。

“大哥,那人是誰?”

幾人在沙發上坐定,楊慕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,看著弟弟,“你想聽?”

楊慕次點頭,多年後的楊慕初依然不會拒絕弟弟的要求,他清了清嗓子,覆有磁性的聲音添了幾分沙啞,多了幾分滄桑。

“他是我的同學。”

“在英國皇家醫學院時的同學。”

他講到“同學”兩個字時,臉色黯了黯,一些記憶倏然跳了出來,從英國到上海,他的同學,夏躍春、淺野三郎……少時相逢、同窗相伴直到並肩作戰,命運猶如一只看不見的手,將他們生生推向了原本不屬於自己的路。

“那個時候我們都在醫學院學習,只是研究方向不同。我跟著赫爾曼教授做細菌病理學的研究,金鷹和躍春跟著一位神經學的教授學習。我們都是從中國來的留學生,彼此之間很親近,直到有一天……”

“有一天怎麽了?”

門口突然傳來了一個清脆如鈴的聲音,一個瀟灑的身影飄了進來。楊慕初招了招手,道:“月兒,來坐伯父身邊。”

進來的漂亮女孩兒是楊慕次與俞曉江的獨女,名叫楊念,她出生在八月十五,因此便有了一個獨特的小名,叫做“明月。”

月兒走到楊慕初身邊坐下,吐吐舌頭沖父親辦了個鬼臉。楊慕次剛要呵斥,卻見到楊慕初一臉慈愛地表情,伸手將月兒摟在懷裏。

“伯父,月兒要聽故事!”

楊慕次與俞曉江看著頑皮的女兒,簡直氣也不是笑也不是。楊慕初對孩子們教養十分嚴格,規矩一絲都不能錯,唯獨對唯一的小侄女寵愛異常,哪怕是楊慕次想要教訓女兒,也得看哥哥的臉色。

楊慕初接著講:“我記得大概是我們快畢業的時候吧,有一天躍春幫助他的導師整理資料,在導師的書櫥裏看到了一份論文,是金鷹提交的,主題是細菌學與神經學的交叉分析。論文很長,大約有三十多頁吧,躍春無意中看見,便翻了翻,結果大吃一驚。他放下手中的東西,立刻跑來找我。”

月兒眨著眼睛,若有所思地道:“我知道了,那份論文一定和伯父有關,是不是?”

“是啊,月兒真聰明。”

楊慕初的思緒漸漸沈浸在了往事之中,他記得那時夏躍春急匆匆地來找自己,活生生把自己從實驗室裏拖了出來。

“阿初!我明明記得,那篇論文是你寫的!”

“你說什麽?”

那時的楊慕初一門心思想著剛才的實驗數據,根本沒聽到夏躍春在說什麽。

“阿初,餵餵,回神了!”

夏躍春晃了晃榮初的肩膀,終於得到了一記白眼作為回應,“躍春,你待人能不能友好點!”

榮初很不高興夏躍春這種土匪行為,他拍掉還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,不耐煩地問:“到底發生了什麽?”

夏躍春很是焦急,“我問你,這篇論文是不是你寫的?”他從口袋裏抽出適才的那份論文,遞給榮初。

榮初接過來掃了一眼,題目很熟悉,內容也很熟悉,字跡更是熟悉,英文花體字母,拐彎的時候略顯圓滑,他曾和夏躍春私下裏開玩笑,說金鷹的書寫筆跡就和他的為人一樣,比他們二人更加圓滑世故。

榮初的眉頭皺在了一起,“這是怎麽回事?你從哪裏看到的這份論文?”

夏躍春十分氣惱,“在米爾斯教授的辦公室裏,很顯然,金鷹剽竊了你的研究成果,然後作為自己的成績提交給了教授!”

“可是這裏的實驗數據是有問題的!”

榮初突然想起了什麽,抖了抖手裏的紙張,“我得到的數據不足以支持我的論點,因此這項實驗已經被我放棄了,他的數據……”

榮初不再說下去,他低下頭仔細審視手裏的東西,一旁的夏躍春也在同一時間做出了相同的動作。過了大約一刻鐘,兩人擡起頭,面面相覷,目光中,隱隱有氣憤、不屑,甚至是憐憫。

“數據造假!”

榮初吐出一句話,他沒有想到那個看似忠厚的金鷹同學,為了達到目的,竟然使用這麽卑劣的手段。

“米爾斯教授沒有察覺嗎?”榮初問夏躍春。

“沒有,這是你的私人項目,知道的本來就很少,何況你又放棄了實驗。金鷹撿了現成的便宜,當然做足了偽裝。教授不但沒有察覺,好像還很欣賞呢!”

“一旦這篇論文發表後被揭露出來,醫學院就會成為整個科學界的笑柄,教授也會被牽連!”

夏躍春和榮初一樣憂心,作為同胞,他不恥於金鷹這種弄虛作假的行為,然而真的要揭穿他,又等同於毀了他的前程。夏躍春突然覺得,自己有一絲的不忍心。很多事情,人在做天在看,他想起了中國有一句古老的唱詞,湛湛青天不可欺……

“怎麽辦?我們要揭發他嗎?”

夏躍春聽到榮初的問話,深吸了一口氣,道:“我們這就去找教授,向他說明一切。”

“可是如果這樣的話,金鷹的前途就毀了,躍春,我們是不是有點過分?”

醫學院沒有人知道榮初隱秘的身世,只有夏躍春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得知了他在榮家尷尬的地位。但是夏躍春不得不承認,榮升是一個很好的導師,他把阿初教育地很好,這種純真而善良,是他可望而不可得的。他搖搖頭說:“除了說出真相,還有更好的辦法嗎?”

事實永遠是事實,哪怕被人打扮地面目全非,依舊不能改變最初的本質。科學,更是如此。榮初和夏躍春都明白,真相不能被抹殺,學術精神不能被玷汙,唯一可以商榷的是,拆穿真相的途徑。

榮初思索著,慢慢地,眼神亮了起來。

“後來呢?”

月兒聽得入神,見伯父停了下來,忍不住追問。

楊慕初再看,其他幾人都是一臉興奮的神色。他想了想,自己也笑了,“後來,我讓躍春模仿金鷹的筆跡,寫了一封信給米爾斯教授,向教授交待了一切,並且請求教授的原諒。”

楊慕次和俞曉江會意地一笑,這種事,確實只有夏躍春幹得出來。

“我還記得那天躍春偽造好了懺悔信的興奮表情”,楊慕初的笑容中有著無限感慨,“他說這是什麽黑鷹計劃……天知道,大概那個時候他就是共_產黨了吧,計劃計劃的……”

少年輕狂的時代,他們對於自己所做的事情無所畏懼,直到垂垂老矣,重新審視自己的一生,才在往事的蛛絲馬跡裏,看到一些胡鬧任性的影子。楊慕初懷念那時的生活,更加懷念在他生命中逝去的那些故人。

米爾斯教授收到了信,暗中調查了事情的真相。他為自己的學生感到痛惜,但是教授是一個慈祥善良的長者,他最終選擇了原諒。但是作為一名學生,金鷹為自己的行文付出了應有的代價。他被取消了皇家醫學院的學籍,轉到另一所普通的醫科大學學習。在臨行前,金鷹得知了事情的原委,他找到了夏躍春和榮初,平靜地將一封絕交書放在了他們面前。

“絕交?”

月兒瞪大了眼睛,“這個人真是不講理,明明伯父是為了他好。如果真讓別人揭發出來,他一定會被開除遣送回國的。”

楊慕初摸了摸月兒的頭發,“所以啊,你要記住,人不能總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,但是一定要承擔自己所做的事。俯仰無愧,才是做人的根本。”

楊慕初年少時也不明白這一番道理,直到他從英國回到上海,經歷了那一場血與火的家國之變,才慢慢領悟。

楊慕次想到今天看到金鷹的情形,忐忑不安地說:“大哥,他說向你問好,不會有什麽惡意吧?”

楊慕初開懷大笑,“能有什麽惡意,都是些陳年舊事了,我們都老了啊……”

第二日,楊家收到了一封信。熟悉的筆跡與口吻,當年雄姿英發的少年,楊慕初拿著信,怔怔說不出話來。

“大哥,信裏說了什麽?”

楊慕次發現,哥哥的眼角,竟然閃過了一絲淚光。他知道這不是一封信的緣故,那些逝去的歲月,是楊慕初動情的初衷。

“金鷹說他現在是劍橋大學的訪問學者,在學校裏聽到了我的名字,本想登門拜訪,終究沒有勇氣,只好寫了一封信向我道歉,他為自己當年的行為感到慚愧,並且感謝我和躍春,是我們的舉動令他懸崖勒馬,沒有一錯再錯,他希望我們能夠原諒他。”

“原來是遲到了多年的道歉,大哥會原諒他嗎?”

楊慕初笑笑,“渡盡劫波兄弟在,相逢一笑泯恩仇。”

楊慕次知他心中所想,接過信封看了看,手一揚,“上面有地址,我陪你去拜訪他吧。”

“好。”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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